永遠是個秘密

　　連日幾場大雨過後，公園的毛竹林裡，竄起了高高低低十幾根竹筍，高的幾達一米，包在深棕色的筍殼裡，子彈似地矗立。再過不久，這些筍殼就會褪去，翠綠色的毛竹將在春風中恣意招展。這個竹林很小，移栽於多年前，往年都悄無生機，直到去年才猛然甦醒，今年更是以爆發的態勢，毫無保留地展示它逐漸旺盛的生機。

　　然而，就在毛竹林的旁邊，一叢窩竹卻悄悄在去年的寒冬中終結。今年春風開始吹拂的時候，窩竹的綠葉漸漸轉黃，沒多久，黃葉一片片地飄落；等到毛竹萌發的時候，窩竹只剩下枯槁的竹竿伸向天空，落在地上的黃葉大半已被風帶走。

　　到達毛竹林前，有一片水杉林，碗口粗的水杉直直挺立，它總是每年春天綠了，秋天又黃。有一棵水杉死去了，只留下一個半尺高的樹樁，腐爛成了黑褐色，支離破碎。每次看見那個樹樁，我總忍不住想，這棵樹生前該是如何高大、如何挺拔、如何與風霜雪雨對抗，又如何在陽光雨露中生髮。然而，我從來沒有在它生前見過它，它所有的旖旎風光，對我來說，已經永遠是個秘密。

　　我的大外公，也是一個像樹一樣挺拔的男人，在當地的傳說中，他年輕時就像是梁山好漢。不過，從我懂事起，他就已經彎了腰，走路時需要拄兩根拐棍，儘管如此，他依然強健有力，每天像年輕小夥子一樣幹活和喝酒。大外公喜歡跟我們這些晚輩講故事，特別是他如何逃過抓丁拉伕。一次，有四個人埋伏在路上，趁他路過時，突然衝出來將他按倒在地，結果他一發力，就將這四個人掀飛，他們沒敢再惹他，落荒而逃。還有一次，他和一群工人被人用槍逼住，其他的人都被抓走，唯有他裝作結巴得以倖免。每每他講到這兩個故事，總是哈哈大笑，得意非凡。

　　即使如大外公這麼強悍的男人，也有離去之時。他過世之後，我去給他上墳，在一片深山密林之中，必須穿過長長的、佈滿苔蘚的羊腸小徑，才能到達他最終的棲息地。林木陰森，荒草腐敗，蟲鳴風嘯，一抔黃土聳立，一段彪悍的人生就這樣輕易地被掩埋。

　　死去的窩竹在去年夏天招展的身影，我已不太記得，今年春天黃葉飄飛的模樣，也漸漸在記憶中模糊。不久後，它將被人砍去，也許等到下一叢窩竹在這個地方蓬勃生長的時候，我就會忘了曾經有一叢窩竹也在這裡生活過，而那些與它為伴的樹、花、草、昆蟲和鳥，也會忘了它曾經在這裡生活過。

　　水杉早已死去，窩竹也已死去，剛剛萌發的毛竹，有一天也會衰敗，然後死去。它們留給這個世界的印記，將隨著它們的腐爛，再也找不到蹤影，而他們留給我們的記憶，或許也將從鮮明逐漸轉為淡薄，直至消失。關於它們的一切，最終會成為秘密。

　　隨著時光流逝，大外公的名字越來越少被人們提起，他曾講述的那些故事，也逐漸被人遺忘；他是如何出生、如何成長、如何老去；他到過哪些地方、做過哪些事、愛過哪些人，背負過哪些責任，又卸下了哪些重擔……他那些閃耀的過往，已經慢慢變成了一個秘密。

　　我有時想，對於大外公，我們這一輩人還會記得，或許我們會講給孩子們聽，讓他們知道這個世界上曾經有過這樣一個太公，但我們的孩子的孩子，或者我們的孩子的孩子的孩子呢？總有一天，大外公會從這個世界的記憶中完全消失，就像他從來沒有來過。關於大外公的一切，終將成為秘密。

　　春天的風吹過竹林，竹葉在風中顫動，發出沙沙的聲音，竹筍在地下和風中蠢蠢欲動。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上，留下痕跡，而這些痕跡逐漸被時間抹去，就如同大海抹去沙灘上旅人的足印。我們所有的榮耀與屈辱，輝煌與落寞，光彩與晦暗，曾經的奮進與掙扎，歷經的哀傷、歡樂與痛苦，那些刻骨銘心的愛、恨、情、仇，以及最後的留戀不捨……這些我們奮力留在世界上的一道道痕跡，都將被時間輕輕抹去，就如同母親抹去我們流在腮邊的淚水。

　　竹筍終會脫去筍殼，高高地在春天的風雨中招搖。不必悲傷，所有的一切，最後都將成為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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