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03月號 樂活職人
從《賈誼論》談沈潛
遠東新世紀 / 劉祖亮
從古至今,總有無數「懷才不遇」者,在星空下嘆息,感慨「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雖然無論在哪一個年代,識才、愛才,又能用才的領導者確實是鳳毛麟角,但是有才而不遇,果真都能歸責於領導者嗎?還是「人才」本身也該擔些責任?蘇軾的《賈誼論》就是從這樣的觀點來談人才「遇與不遇」的問題。
中國歷史自商周以降,命運多蹇,鬱鬱而終的才幹之士多如繁星,蘇軾為何偏偏挑選賈誼作為例子?個人認為,在寫作上,作者常會透過古人為自己發言,或是藉由古人來引證自己的觀念,因此這個「代言人」,通常和作者有某種程度的相似。以蘇軾之才華,他所挑選的「代言人」豈會是等閒之輩?且讓我們先看看賈誼的生平。
賈誼生於公元前200年,是西漢初年著名的學者與政治家,十八歲就以文章名震天下,受到河南太守吳廷尉欣賞,將他列置門下,並推薦給漢文帝劉恒,因此賈誼被徵召入朝,立為博士。一年之中,又被破格晉升為太中大夫;當時他才22歲,典型的少年得志。
不過,賈誼的確有真才實學,幾篇文章如《過秦論》、《治安策》、《論積貯疏》都極有見地,切中當時的社會問題與施政弊端。他在《治安策》中有一段話:「眾建諸侯而少其力」(註),這確實是解決漢初各地封國尾大不掉的最佳方案,文、景二帝若能聽得進,不會有之後的七國之亂。
儘管有輔佐帝王的才幹,也得到漢文帝的支持,可是在改革的推動上,賈誼仍然遭遇許多元老重臣的阻礙。當時朝中元老如灌嬰、周勃等,基本上都是老粗,而且年事已高,思想保守,和年輕有才又力主改革的知識份子賈誼在方方面面都格格不入。元老們一方面認為賈誼年輕資淺而看不起他,另方面又妒忌他的才華;偏偏賈誼也有知識份子的高傲和執拗,身段不夠柔軟,根本不買這些老臣的帳,最後被下放到長沙,擔任長沙王的太傅,自此遠離政治中心。
抱負遠大的人,必須有等待時機的耐性;欲成就偉大功業者,必須忍常人所不能忍。自古以來的幹才,多半擁有建立功業、實現抱負的才能,但是真正得以施展長才者卻鳳毛麟角。這些人得不到重用未必都是君王的過錯,有時候反而是人才本身的問題;蘇軾就認為賈誼不受重用,他本人要負很大的責任,所以在文中說:「得君如漢文,猶且以不用死;然則是天下無堯舜,終不可有所為耶?」意思是說:碰到漢文帝這樣的好皇帝,賈誼還是無法行道天下,那麼是否天下沒有堯舜這樣的聖君就不能有所作為了?蘇軾也以孔子與孟子周遊列國時的作法為例,強調連孔孟這樣的聖人,尋求施展抱負的機會時,還是只能謙卑與戒慎,隨之話鋒一轉,點出賈誼與周勃、灌嬰等老臣間政治立場不合的問題。他認為,「漢文帝之所以能坐上皇帝寶座,周勃與灌嬰功不可沒,而且若非這兩人,劉家的天下很可能已被呂家取而代之。今天,賈誼不過是一個來自洛陽的年輕人,誠然才學出眾,但是想要在一夕之間讓皇帝把這些功勳卓著的老臣換掉,起用一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來主政,這樣的事情怎麼可能發生!」
蘇軾接著說:「倘若賈誼能持續獲得君主的重視,並且和底下的大臣維持良好的關係,使皇帝不會對其能力與忠誠起疑,讓群臣不會嫉妒他的才華,再來主政,方是水到渠成,眾望所歸。不過多等個十年的時間,抱負必然得以施展。」
這點,筆者認為是蘇軾對於自己人生的反省。他和賈誼一樣,才華出眾,年紀輕輕就名動天下,不免恃才傲物(蘇東坡和程頤、司馬光、王安石等都有過衝突,還好這些人都是君子,也止於就事論事),後來由於烏臺詩案,遭人構陷幾近枉死,幸曹太后求情而免死,但是自此人生波折不斷;也正因為有此歷練,後人才有精彩的《赤壁賦》可以讀,東坡先生也才能以一句「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感動千古讀書人。
不過,筆者覺得蘇軾或許把事情看得太簡單了。雖然要改革時政必須投入政治,必須隱忍等待,就好像要燒菜不可能不進廚房,有些功夫菜就是需要時間。但是,經年累月沈浸在政治的鬥爭與傾軋中,賈誼能否還是當初的賈誼?他能否不變改革的初心?恐怕不無疑問!證諸歷史,無論法國革命、中國革命,乃至拉丁美洲的革命,多少改革志士在當政後都成了被改革的對象!這件事的困難,難在要能出污泥不染,難在要能堅持理想不變初心,更難在堅持理想的同時,還可以悠遊於與人為善的官僚文化下。依賈誼的個性能否有此修為,筆者是存疑的。
文章的最後,貼切點出了賈誼的問題在於「志大而量小,才有餘而識不足」;依筆者之見,有這樣的問題,就說明賈誼不是可以在官場沈潛,十年磨一劍、等待機會的人。
「千里馬常有,伯樂不常有」,這裡所謂的千里馬,是指學問與才幹俱佳的人才,並沒有把這個人的器度與眼光算進去。因為少了這兩項特質,這樣的人才往往會傲、會狂、會躁。傲則自以為是,無法虛心納諫;狂則目空一切,輕用其鋒;躁則短視近利、暴虎馮河。這三個毛病只要有其一,只怕真正的伯樂也會敬而遠之!
古往今來,世間眾生論及才智、能力,多數皆遠遜於賈誼;但是彼之不能忍、不能等、不能聽逆耳忠言的狂躁執拗,卻遠遠超過賈誼!因此,究竟是千里馬常有,而伯樂罕見?還是真正的千里馬與真正的伯樂都早已絕跡?
濟南迄今已經連續七天深鎖在層層霧霾中,看著窗外一片朦朧、滄茫;忽地,想起了「煙波江上使人愁」,想起了「不見長安見塵霧」,想起了「此心安處是吾鄉」。
※註:漢高祖大封其子孫為王,分駐各地,並召告「非劉姓而王者,天下共擊之」。然而,這些劉姓諸王在封地待久了,漸漸成為掌握財政與武力的軍閥,有些封王由於封地廣大,在家族中的輩分甚至高於皇帝,對西漢中央開始有了不臣之心。賈誼提出的辦法是,這些封王死後,中央將其領地分封給其所有的兒子,這樣一來,幾代之後,每個封王的領地將越來越小,不足與中央抗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