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01月號 心動時刻
格局與器度(上)
遠東新世紀 / 劉祖亮
命運往往是曲折難測的,時常因為單一事件而讓幾個原本關連甚微,甚至毫不相干的人產生交集、撞出火花;在這樣的碰撞中,正好可以看出一個人的品性、格局,以及器度。
歷史中的真實人物是有很多面向的,不像電影或小說,將人物的個性極簡化,好人就好到盡善盡美,壞人則壞到無惡不作!即使南宋大思想家朱熹,學問、品德都算得上一流,卻也曾經因學派之爭而羅織反對者唐仲友的罪名,甚至為此迫害無辜的營妓(註1);讓人很難把殺氣騰騰的朱熹和在鵝湖寺與陸象山幽雅論學的朱夫子擺在同樣的高度上評判。人,就是這麼複雜,沒有絕對的善,也沒有絕對的惡!
漢武帝天漢二年發生了「李陵投降匈奴」事件,讓三個原本沒有太多交集的人產生了碰撞與火花,他們是李陵、司馬遷,以及蘇武。
事情經過大概是這樣的:武帝派寵妃(李夫人)的哥哥、貳師將軍李廣利領兵討伐匈奴,另派李廣(唐詩「但使龍城飛將在」中的「飛將」,就是指李廣)的孫子——李陵,隨從李廣利押運輜重。李陵帶領步卒五千人出居延,孤軍深入浚稽山,與匈奴主力相遇,以五千步卒對匈奴八萬騎兵,血戰八晝夜,斬殺了一萬多名匈奴,最後由於得不到主力部隊的增援,以致彈盡糧絕,被俘投降。
李陵兵敗投降的消息傳回長安,原本希望他能戰死的漢武帝甚為憤怒,在廷議中要求群臣討論如何處置李陵的家屬。前幾天前還稱讚李陵英勇的文武官員,馬上察言觀色、見風轉舵,開始指責甚至誇大李陵的罪過。太史令司馬遷就事論事為李陵辯護,結果觸怒了漢武帝,慘遭腐刑。
司馬遷原本被判死刑,在漢代,死刑可以有兩個替代方案:一種是拿五十萬錢贖罪,二是受腐刑(即宮刑)。司馬遷官小清廉,當然拿不出這麼多錢贖罪;但若選擇腐刑,則不僅殘酷地摧殘肉體,也極大地侮辱人格(成了不是太監的太監)!悲痛的司馬遷甚至一度想自殺,可是他想到,若就這麼死了,父親司馬談和他兩代人的心願——「編纂一部至周以降的完整史書」將付諸流水,念及人都難免一死,但「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其意義是完全不同的(註2)。他覺得自己如果就這樣「伏法」,如同牛身上少了一根毛,一點價值都沒有,也想到了孔子、屈原、左丘明和孫臏等人所受的屈辱,以及他們之後的成就,於是司馬遷毅然選擇了腐刑。
面對殘酷的刑罰,司馬遷痛苦到極點,但他心中謹守的信念就是: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完成《史記》!八年後(征和二年)《史記》完成,司馬遷被後世譽為中國最偉大的史學家,《史記》採用之表、書、本紀、世家、列傳的體例也一直被中國後代的歷史學家延用。司馬遷永垂不朽了。在為李陵仗義執言上、在為完成更大使命而忍辱偷生上,我們看到了司馬遷的格局與器度。(待續)
*註1:朱熹擔任浙東常平使巡行台州時,因唐仲友的永康學派反對朱熹的理學,故朱熹連上六疏彈劾唐仲友,其中第三、第四狀論及唐仲友與嚴蕊風化之罪,下令黃岩通判抓捕嚴蕊,關押在台州和紹興,施以鞭笞,逼其招供,幾乎將嚴蕊打死。但是,嚴蕊寧死不從,並道:「身為賤妓,縱合與太守有濫,科亦不至死;然是非真偽,豈可妄言以汙士大夫,雖死不可誣也。」此事後來鬧大了,朝野議論,驚動了宋孝宗,孝宗認為是「秀才爭閒氣」,故將朱熹調任,轉由岳霖任提點刑獄,並將嚴蕊釋放。
*註2:這段內容記載於《史記˙太史公自序》,「死有重於泰山,有輕於鴻毛」的典故就出自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