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02月號 心動時刻
格局與器度(下)
遠東新世紀 / 劉祖亮
上一期提到,「李陵兵敗投降匈奴」事件,讓三個原本沒有太多交集的人產生了碰撞與火花,除了司馬遷和蘇武之外,最受影響的當然是「當事人」李陵。他的悲傷、不平、憤怒,全部表現在《李陵答蘇武書》中。
對於現實環境的無力與沈痛一旦形諸筆墨,往往是最動人心弦的文章。劉鶚的「吾人生於今日之中國,有身世之感情,有宗教之感情,有社會之感情,其感觸越深者,其悲慟越勝」、邱逢甲的「宰相有權能割地,孤臣無力可回天」,或是石達開的「只覺蒼天方憒憒,要憑赤手拯元元」都在在打動人心,贏得千年一嘆。但是,個人認為,講到悲之深、慟之劇、不平之切,沒有一篇文章能和《李陵答蘇武書》相提並論。且引兩段原文看看李陵是怎麼說的:
「昔先帝授陵步卒五千,出征絕域,五將失道,陵獨遇戰。而裹萬里之糧,帥徒步之師,出天漢之外,入強胡之域。以五千之眾,對十萬之軍,策疲乏之兵,當新羈之馬。然猶斬將搴旗,追奔逐北,滅跡掃塵,斬其梟帥。使三軍之士,視死如歸。陵也不才,希當大任,意謂此時,功難堪矣。」
上述文字使用漢代文章常見的俳句,例如「以五千之眾,對十萬之軍,策疲乏之兵,當新羈之馬」,不僅文章讀來鏘鏗有力,也可以透過前後句子的呼應來強調重點。「以五千之眾,對十萬之軍」顯見敵我人數上的懸殊;「策疲乏之兵,當新羈之馬」強調的是已方人困馬乏,而敵人則是補給充足的精銳之師。
表述敵我實力懸殊之後,文章的氣勢一轉,以「然猶斬將搴旗,追奔逐北,滅跡掃塵,斬其梟帥。使三軍之士,視死如歸」區區27個字,展露出堅定與無懼,縱然相隔千年,仍不難想見這位少年英雄的勇武與豪氣。
接下的文字是這樣說的:
「匈奴既敗,舉國興師,更練精兵,彊踰十萬,單于臨陣,親自合圍。客主之形,既不相如;步馬之勢,又甚懸絕。疲兵再戰,一以當千;然猶扶乘創痛,決命爭首。死傷積野,餘不滿百,而皆扶病,不任干戈;然陵振臂一呼,創病皆起,舉刃指虜,胡馬奔走。兵盡矢窮,人無尺鐵,猶復徒首奮呼,爭為先登。」
原來匈奴初戰敗北之後,即重新動員多達十萬的兵馬,而且由國王(單于)御駕親征。雙方除了在人數與士氣上不成比例,在裝備上亦十分懸殊(漢軍是步兵,匈奴是騎兵,後者速度快,突破力強。就筆者讀過的戰史而論,如果是步兵包圍騎兵,騎兵還有可能利用速度上的優勢,迅速移動,尋找包圍圈中的弱點,撞擊出突破口。相反的,移動速度相對緩慢的步兵一旦被圍,大概就只剩下堅守待援一途)。李陵此際面對的正是要逃逃不了,要打又打不贏的絕境,而援兵更是無望!李陵斯時斯地的嘆息,在百千年後,張巡嘆過、楊業嘆過、史可法嘆過,徐蚌會戰被困在碾莊的黃百滔大概也曾嘆過。
李陵以自己率領的是「疲兵」,突顯了漢軍在量與質上的劣勢(在開闊地形,步兵已經很難與騎兵對抗,更遑論迎戰數十倍於己的騎兵)。但是之後「一以當千;然猶扶乘創痛,決命爭首」,又把孤軍的奮戰精神寫得躍然紙上。以一當十已經不得了,這些已經負傷的孤軍卻以一當千,體力當然無法持久,不足百人的漢軍最後被匈奴騎兵團團圍住,全身浴血,連武器幾乎都拿不住了,撐住他們挺立不倒的原因,只是一口不屈之氣!眼見血戰即將落幕,李陵此刻卻突然振臂狂呼,於是這群殘兵又揮舞著兵器衝向敵人……雖隔千載,猶能感受到英雄末路的悲涼,李陵最終還是降了。
李陵在匈奴時,有另一位當時寂寂無名,日後卻留名千古的人也被困於斯,那就是蘇武。匈奴王曾經要李陵勸降蘇武,但蘇武拒絕。當蘇武獲釋返回漢朝前,李陵親自為他餞行,並在席中起舞作歌,聲淚俱下。在蘇武歸漢後,雙方也互有魚雁往返。
蘇武被匈奴羈押了19年,始終持節不屈,《正氣歌》中的「在漢蘇武節」就是指他。然而,蘇武回去後,漢朝有厚待他嗎?《李陵答蘇武書》給了答案:
「丁年奉使,皓首而歸。老母終堂,生妻去帷。此天下所希聞,古今所未有也。蠻貊之人,尚猶嘉子之節,況為天下之主乎?陵謂足下,當享茅土之薦,受千乘之賞。聞子之歸,賜不過二百萬,位不過典屬國,無尺土之封,加子之勤。而妨功害能之臣,盡為萬戶侯,親戚貪佞之類,悉為廊廟宰。」
「壯年出使,白首方歸,老母已故,愛妻別抱」,這是何等悲慘,除了說出蘇武心中的痛,李陵又提及「如此功業,依我看,應該裂土封侯才是。結果,聽說您回漢朝後,賞賜不過二百萬錢,封官也只是個小小的移民管理官(典屬國),而那些奸臣小人,靠著賄賂與裙帶關係卻能擠身廟堂之上,封侯拜相」。
李陵或許以為蘇武會捶牆痛哭,高喊天理何在!可是,假如蘇武貪圖財帛或爵位,他早就投降了,畢竟在西伯利亞貝加爾湖牧羊時,如何能知道自己還有回歸故國的一天?當時最可能的結局就是客死異鄉,而且對漢朝來說,他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失蹤人口」。支持他堅持19年的信念只是盡一個使臣所應盡的節操,作為一個食國家俸祿之公務員所該盡的責任,他堅持的是「讀聖賢書所學何事」的義理,執著的是「而今而後庶幾無愧」的坦蕩。這樣的胸懷,李陵一點都不了解,才會在書信中為蘇武抱憾。
天漢二年的一場戰役,把三位西漢官員的人生糾結在一起,我們看到了司馬遷對於使命傳承的執著,蘇武對於大節不虧的堅持,以及李陵的勇猛與不幸。這三段生命都很精彩,然而,多少還是有點高下之別。
李陵的才具令人驚嘆,遭遇讓人唏噓,命運弄人莫過於此;但是他畢竟少了司馬遷那種忍辱負重的情操,欠缺蘇武堅持理念的固執,以致悲憤有餘,高度不足,他忘了史書中最讓人敬佩的都是那些不在意一時公道、不介意一時毀譽的人!正因為「為所當為」,這些人才能「一一垂丹青」,或許九泉之下,屍骨已殘的李陵,最有悔有憾的就是這點殘缺!
常說「器度決定高度,格局決定結局」,李陵、蘇武、司馬遷三個人的器度與格局,決定了他們在歷史長河中的地位。我們不敢奢言能在歷史中留下什麼,但是在職場中,至少可以做到潔身自好、公平正直、不戀權、不謀私,如此雖然離寬廣的器度與格局還很遠,但是結局起碼不會和貪佞的小人畫上等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