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健（二）

　　一個早春的假日清晨，我帶著一大把海芋來找耀民。一開門便嗅到一股又嗆又臭的煙味、酒味撲鼻而來，而阿健就蹲坐在客廳靠窗的地板上。他神情呆滯，沒向我打招呼，但兩個眼球隨著我手上的海芋轉動。我好奇地走向他，才發覺他兩眼佈滿血絲，身邊散落一地零亂的空酒瓶，還有一個塞滿扭曲變形煙屁股的煙灰缸，我隨手將海芋放在地上，俯身去收拾東倒西歪的酒瓶，詎料阿健竟一把抱住海芋嚎啕大哭起來。阿健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震懾住我，我驚駭萬分鬆開手上的酒瓶，兩手摀住咧張的嘴，整個人連連向後倒退。 　　「發生什麼事啦？」 耀民衝過來，雙手箝住我顫抖的雙臂，大聲疾問。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像個甫被警察捉到的現行犯，結結巴巴直揮雙手忙不迭地撇清嫌疑。耀民瞪了我一眼，轉身拉起阿健，將他拖回臥室。 　　時間似乎過了一世紀那麼久，我茫然無措杵在阿健緊閉的門外，不知道也無從想像裡面的情形，還好阿健的哭聲逐漸由大而小而歇，終於，見到耀民走出臥室，我心頭的大石頭總算落下。 　　「阿健怎麼啦？他……還好吧？」 　　耀民白了我一眼：「昨晚陪他喝一整夜的酒，好不容易將他的情緒穩住，沒想到我才回房睡沒幾分鐘，又被妳招惹成這副局面。」 　　「這……這不能怪我呀，我又沒招惹他。」 　　沒想到耀民竟然不分青紅皂白指責我，頓時讓我感到滿腹委屈，憤然掉頭打開大門便走。 　　「沒事帶海芋來作什麼？阿健說他那女朋友最愛海芋，也難怪一束海芋弄得他哭得淅瀝嘩啦。」 　　「什麼？」 　　我轉頭問耀民，卻被耀民一把攬入懷裡，他用背輕輕推關大門，溫柔地獻上一記深情的吻： 　　「傻丫頭，我哪有怪妳？我還要謝謝妳讓阿健大哭一場。或許這樣才能治好他的失戀症，成天看他悶不吭聲，我挺怕會出事呢。」 　　是啊，但願是。我甜甜蜜蜜偎在耀民懷裡，心中卻不住想著阿健，希望可憐的阿健能早日走出失戀的陰霾。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常聽人家說，失戀的痛苦就像心被搗碎，肝腸遭撕裂般的難以承受。接連數日，阿健抱著海芋慟哭的影像一直在我腦海裡揮之不去。我想，我該幫幫耀民共同把即將滅頂的阿健給拉上岸來。 　　我嘗試溶入兩個大男孩的生活中，於是，我一下班便過來找耀民和阿健。我學煮阿健愛吃的菜，叫耀民硬拉著阿健出來品嚐及評分。週末時，我抱一堆租來的錄影帶和零嘴，讓三個人的情緒隨著劇情，時而狂喜，時而啜泣。連續假期則叫耀民開他那部二手車載著我們上山下海，到處遊盪。此刻的阿健不適合獨處，我相信真摯的友誼應該可以驅走他心頭的憂愁。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一段時日過後，我看到了阿健明顯的改變，開朗燦爛的笑容又重回他的臉龐。自詡是美食家的他，如今會主動教我如何烹調菜餚，飯後會幫我洗碗擦桌，還常常煮一壺我最愛喝的曼特寧，和我聊起他的現在、過去，甚至那段不堪回首的傷心事。我欣慰又得意地向耀民邀功討賞，誰知耀民竟然酸味十足警告我要適可而止，見好就收。沒想到大男人也可能是醋罈子，實在讓我既好氣又好笑。 　　但是，怎地，阿健落寞的身影還是讓我放不下心。耀民點醒我： 　　「妳每次拉著阿健夾在我們當中，當然顯得他孤獨又不自在，何不幫他介紹個女朋友？讓他徹底忘記過去。」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初秋的夜，習習涼風吹送陣陣甜甜的桂花香。我邀辦公室裡甜美的朱婉玲到耀民家共進晚餐，經過我多方打聽與觀察，相信溫婉美麗的婉玲必能成為阿健的紅粉知己。那餐飯，賓主盡歡。耀民特別買了兩瓶紅酒慶祝，觥籌交錯中我彷彿看到彼此未來幸福的模樣。只是，不知怎地，阿健連續幾次敬我酒時，深深看著我的眼神，讓我心馳，讓我陶醉。 　　為了讓阿健和婉玲能順利成為一對好朋友，我和耀民挖空心思全力拉攏。兩人亦不負我們的期盼，逐漸靠近對方。我常一旁觀望兩人狀似親蜜的態度，由衷為阿健感到高興，但很奇怪的，心中總會同時油然湧起莫名的惆悵。 　　四個好朋友終成兩對佳偶，耀民笑著提議乾脆將來兩對一起進教堂完成終身大事。可是，有一天婉玲竟憂心忡忡向我說，她走不進他的世界。她這句話，讓我原本放下的重責大任一下子又扛回肩上。 　　是夜，下了班，我迫不及待找阿健出來喝咖啡。他帶著一臉璀璨的笑來到我的面前，深藍色的襯衫搭配黃色圖案的領帶襯托阿健的外表更出色。他實在長得很好看，一種讓人看了就會不由自主想去接近他。看著他，不免又讓我再度陷入一種不該有的綺麗遐思中。 　　咖啡一上桌，我啜飲一口便告訴他，我找他喝咖啡的目地。他尷尬地笑了笑，不發一語，眼睛看向窗外遙遠的星空，他的心似乎和那星空一樣；深邃，令人難懂。 　　我默默看著他，想他，或許正在思考如何來回答我。 　　「走吧。」 　　突然，他招手買單，便拉著我上他的摩托車。本以為他要送我回家，詎料，越過新店我的家，他仍一路飛馳，最後終於停在碧潭公園裡。 　　我和他面對一泓潭水並肩坐著，實在不懂他為何帶著我來看潭水？但是在這個靜謐幽雅的風景區裡，我沉醉於眼前美景已無意費心思去追究他和婉玲的未來。 　　突然，他轉頭定定地看著我，然後低頭吻我。我驚懼萬分猛力推開他，重重賞了他一巴掌，他沒有閃躲，那一掌結結實實落在他的臉頰上。他依然不在意癡癡看我，看得我心慌意亂拔腿想逃，但被他強而有力的雙手緊緊按住肩頭，迫使我不得不面對他，不得不被他雙眸裡的一團熊熊烈火將我薄弱的理智燃燒殆盡。至此，我再也無法欺瞞自己，我伸出手輕撫他微紅略腫的臉頰，鹹鹹的淚水沿著臉頰滑入我和他熱烈吸吮的口中。（待續）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