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08月號 心動時刻
從一杯加了冰塊的啤酒談起
遠東集團中國事務辦公室 / 劉祖亮
老實說，在情感上我從來沒有喜歡過日本人，想到二戰其間日本軍閥帶給中國人民的苦難，就很難對日本人產生好感，可是27年前的一件往事，卻實實在在扭轉了我的觀感。
1991年的初夏，我因公到東京出差。出差期間橫跨一個週末，我與同事於是相約去上野美術館和動物園一遊，一方面瞻仰羅丹的雕塑，另方面看看大熊貓的盧山真面目。當時正值六月天，東京的氣候已經略感炎熱，特別是動物園一路逛下來，搞得全身是汗。我們因此走進上野美術館裡的一間小飲食店，打算喝杯飲料解渴，順便歇歇腳。
我們點的是朝日啤酒，侍者送餐的速度很快，而且禮貌周到（起碼鞠了兩個躬）。我其實很不習慣日本這種讓人混身不自在的禮節，尤其是百貨公司打烊更讓我印象深刻，所有櫃檯小姐都會站在櫥窗或是各樓層的出口前，向客人行九十度的鞠躬禮，這種陣仗把當時初次去日本的我震撼到一路也九十度鞠躬地頻頻回禮，短短一段路，鞠躬頻仍，簡直像是追思會上的家屬答禮！也把一旁日經社的接待人員給笑彎了腰。
一口啤酒下肚，發現啤酒沒有預期的冰涼，但是我倆日文一竅不通，和日本人講英文恐怕又是一大災難；常常好不容易才讓他們知道你在說什麼後，他們的回答還是嘰哩哇啦地讓你一句也聽不僅。所以，我們打消要求更換一瓶比較冰的啤酒的念頭，權宜之計是比手畫腳的要了一些冰塊加在啤酒中，雖然啤酒稀釋後的風味大打折扣，但是相較不冰的啤酒來說，還是好了很多。
一如啤酒送上桌的速度，冰塊上桌的速度也極快，而且同樣「附贈」兩個九十度鞠躬，半點「偷工減料」都沒有。冰塊送上後，那位以「立正」之姿站在牆邊的侍者開始歪著頭打量我和同事；一會兒後，他走到冰箱旁，打開冰箱，逐一觸摸裡面的啤酒與汽水。之後，他快步走入櫃檯，拿起電話，神情嚴肅的說了一大串話，我唯一聽得懂的就是他「亥、亥、亥」個沒完。侍者放下電話不到五分鐘，一陣急促而細碎的腳步聲從走廊的另一端由遠而近傳來，從腳步聲可以肯定，來者是在小跑步。果然，一位四十多歲，戴著黑絲邊眼鏡，提著一個小布袋，滿頭大汗的中年男子衝了進來，侍者立刻帶著他走到我們桌前，然後是一連串的九十度鞠躬與 Sorry！一時間我與同事都傻了，根本搞不清楚是咋回事。直到他們停止鞠躬（這次恐怕有一打之數），中年男子隨即從布袋中拿出兩罐滿是細小水珠的啤酒，放在我與同事面前，啤酒罐上還冒著裊裊水汽，一看就知道是兩罐冰透的啤酒。
原來我們點了冰啤酒後，又叫冰塊的舉動讓侍者覺得奇怪，因此檢查冰箱，這才發現冰箱冷度不足，所以立刻通知經理，經理隨即跑到美術館另一側的飲食店買冰啤酒，然後到我們桌前致歉，並奉上剛買來、冰透的啤酒。
結帳時，經理拒絕收我們的錢（全部免費），並且滿臉慚愧地持續鞠躬，口中又是Sorry個不停！走出飲食店，剛好看到穿著修理服的工人迎面而來，迅速進入店中。
2017年初，因為要在上海暫居三個月，在上海相夫教子的姪女幫我找了間「酒店式管理公寓」棲身。她之所以看上此間公寓，理由是這間公寓的住客以日本人為主；日本人安靜、乾淨、守秩序。事實也的確如此，而且日本人極度守規矩，抽菸一定下樓，不管外面刮風或下雨；至於同住在公寓裡的韓國人就明顯沒那麼規矩了。
日本人對於工藝的專注更是讓人吃驚，製武士刀者有其固定配合的冶金師，這些冶金師為了提供好的「鐵胚」來鑄好刀，往往歷經千錘百鍊，單是鍊鋼就要花上個把月！刀成之後的刀柄、刀鞘更絲毫不馬虎，作工之精細，簡直每把刀都是一件藝術品。不僅如此，在日本，製作紅豆餅的師傅，光是攪拌紅豆泥就要練個十年、八年；煮拉麵的師傅要出師，起碼得三年（僅僅是煮麵這件工作喔）。這樣的工匠精神，對於品質的執著，日本人稱為「一生懸命」（いっしょけんめい）！
煮個拉麵、攪拌個紅豆餅餡要學習那麼長的時間，似乎不太符合「唯快不破」的時代趨勢；可是速食麵雖快，卻少了麵條彈牙的口感，與沒有味精源於自然食材的甘甜！正如尚未入桶的薄酒萊新酒（Beaujolais Nouveau），儘管香氣清純，口感淡雅，卻總少了經過裝桶、窖藏，再保存到適飲期之陳釀紅酒的厚實口感與飽滿香氣。「快」的確是二十一世紀商戰的致勝要訣，但是很多東西在少了「歲月」這個元素後，味道也就不大對了。中國大陸的硬體建設突飛猛進，改革開放後，短短三十年已達世界先進之林，可是在軟體建設，如：公德心、守秩序、守法精神、敬業態度……等方面，以筆者在大陸工作五年的經驗來看，距離世界一流國家還有一段長路要走，而培養這些與文化底蘊及公民素養關連的軟實力，需要的除了時間，還是時間。
在一切追求速度、講究簡單的時代，一點不合時宜的「慢」，或許還是必要的。因為時間的本身就是構築細膩與回味的要素。一杯開罐即飲的冰咖啡，和蓄積千百滴、耗時整夜的冰滴咖啡，畢竟是不能放在同一個檔次上談的東西；就像沒有經過生命的沈澱與磨難，未曾經歷在絕望之處看到轉機的峰迴路轉，就絕對寫不出「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的字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