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濡以沫與相忘江湖

　　《莊子．大宗師》中有這麼一句話：「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這段話的意思是：當泉水乾涸時，魚兒只能困臥於泉底，相互吐沫滋潤對方以苟延殘喘，如此，還不如早日脫困回歸自然，悠遊於天地之常，兩忘於寬廣的江湖，獲取更大的逍遙與自由。

　　前幾天與同事一起外出用餐，聊天中提到了「相呴以濕，相濡以沫」的典故。他告訴我曾經看過這麼一段文字：「今日緣近，相濡以沫；他日緣盡，相忘江湖」區區數語，卻充分展現了文字運用的奧妙以及對人間情愛深刻的省思。

　　就文字的運用而言，「近」與「盡」發音相同，用在這段句子中卻又意義相左，一個是訴說情緣正熾，一個是描繪因緣已盡，同樣的發音卻闡述著截然不同的情境；就文字的創作來看，真是漂亮至極，恐怕只有「東山飄雨西山『晴』，道是無『晴』卻有『情』」的句子堪能比擬。

　　「相濡以沫」的原意是：在乾涸池塘中的魚，互相用自己的口水來潤濕對方，以求保命，用在「今日緣近，相濡以沫」這個句子裡，可以解讀為，當彼此有緣相聚時，竭盡一己之力來協助所愛，成就彼此。這是一種無私而願意犧牲自我的愛，如此的至情至性，正是「天若有情天亦老」的原因。

　　然而，為愛犧牲奉獻誠然偉大，但是愛與慾往往相連，付出也難免企求回報；這樣的愛如老酒般濃烈、香醇，但是有壓力、有負擔；特別是當情緣已了，有一方想求去時，當年的「愛之欲其生」，變成了今日的「惡之欲其死」！多少社會新聞中的情殺都來自於此，別忘了「愛恨情仇」並非獨立的存在，有愛情，才會產生仇恨。

　　當緣份由近而疏，甚至到了盡頭時，所需要的則是一種超越的情操，那是一種可以放下佔有之心的釋然，把付出的都忘記，讓對方能夠有更寬廣的空間，悠遊成就自己的生命。所以說：「他日緣盡，相忘江湖」，江湖寓意著更遼闊的天地，而那個「忘」，則是要拋去所有的執著，讓原來的歸於原來，讓往後的歸於往後。這是一種船過水無痕的淡然，也是一種「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情」的豁達，更是「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的放下。當愛能如此，「緣近」時固可如膠似漆，「緣盡」時也不至於惡言相向，甚至血流五步！

　　我已年趨耳順，生老病死也算是看了不少，「朝如青絲暮成雪」的慨歎，更在無數的深夜中低迴過。世間一切沒有一樣可以永久，人生之所以苦，就苦在我們總想以有限的生命與能力去掌握恆久的天地與變化。有此貪、有此嗔、有此痴，故有此苦。要學道家的「逍遙」很難，那種「絕跡易，無行地難」的境界，不是凡夫俗子可以想得透。要學佛家的「空」更難，工作中碰到的績效、升遷、獎金，想不計較都辦不到，那種觀世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做如是觀」的胸襟，俗人若我，只能心嚮往之，但是做不到；能做到的只有「遺忘」，無論歡樂也好，悲傷也罷，不管人負我，還是我負人，我總能在很短的時間內將這一切糾葛深藏在內心的暗角，讓自己可以重新面對下一個旭日升起的日子，只有在生命中最落寞的時節，將這些記憶從塵封中取出，感歎已如水逝去的年華。＃